当我时常愿意从生活里找出些空隙来,我就会看向周围。然而目光被冷冷地退回,被岁月冲刷出不深不浅痕迹的教学楼青灰色的硬脸,被冷凝和流动间摇摆不定的雨浸湿的沉默路面。这印象是连续的、充满的,这广漠而严厉的景象不容置疑地将我限制在其眼里,却告诉我它的规模。而当我闭上眼睛,或是如释重负地拉上床帘,世界不在我视野之中了,我终于拥有了间隙,却不自觉想到已经发生的事,或将要发生的事。视野之外的生活像地洞之外的悉索怪响,幽灵般昭告自身的存在。我发呆的时候,生活依然有条不紊地运行,用连续的事件充满我的意识。我究竟过于迟钝,远远不能在微小的普朗克时间之际轻快地跳跃,于是只能漂在这河里,无论接触到什么。

但我终于与这河离得紧密了啊,我不再在意它是什么,只觉得要漂向哪里。我也不介意小舟,甚至一条木板,我只意识到我还浮在水面。半年来,自以为找到了该做的事,于是像弹道导弹耗尽了燃料,不再需要精密的思考了,一切交给亘古不变的引力,就冲向要去的地方。在全力冲刺中,越是抛弃思考,越是觉得思考全无必要,最终竟然对它感到陌生。厚厚的壳结起来了。我望向架子上已经落满灰尘的书籍,我与那些曾促膝交谈的老友,开始彼此遗忘;我铺开稿子,坐上几个小时,又原封不动地收好。于是后悔在这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花了时间,不愿意再来一回。这样的恶性循环使我更加与灵感无缘,当邂逅一个本可以直击灵魂的故事时,我不痛不痒地挠了挠麻木的脸。

南京刚下过初雪,飘飘忽忽,小心翼翼,好像为熟睡的人盖上被子,又害怕吵醒他一样。我就那样看着雪花,希望说出一些句子来,然而除了鼻尖愈发寒冷外,并找不到其他感受。我就像不会语言的孩子,面对震撼心灵的景象,只能简单地说:“呀。”我总希望从生活中找一点不一样的东西来,但发现始终囿在里面,想到的是“应该想到的”。我失去了曾最引以为傲的东西。我开始学着按部就班地生活,这是最省事的态度。我不需要为生活点缀什么,我只需要参与生活。我不去试图理解它,更不会去试图修辞它。可是生活的目的是什么?也许生存没有目的,生存就是生存本身,就像我莫名其妙地睁开眼睛,便开始存在了一样;但我们可以选择生活。总觉得生活就是要到一个地方去,是要做成一件事。但生活也就不过是前往自己的伊萨卡,当终于踏上那座向往一生的遥远的小岛时,旅途就结束了,生命就终止了。不管所见的伊萨卡到底是什么模样,它都是结局。但使人兴奋、悲伤和后悔的旅途,却是我的一生。

某个寒冷的中午,我突然走进了琴房,揣着纷繁的心绪。我看来确乎是失去了一个故事了,我执着蘸饱墨汁的笔,正欲写下第一行字,却有人拿走了它,这个故事不再属于我了。我试图什么也不想,任凭手指在琴键上流动,我想着为这个故事作的漫长的序章,最后成了故事的全部,生活甚至没让这个故事真正开始。我为这个故事准备得太多,丰富的灵感气势汹汹,赶走了这个故事。当我为此感伤,并作出一点牺牲的悲壮样态时,灵感抛弃我走了。然后我听见了被我弹奏了无数遍的曲子,那首像夏天一样被永远铭记,又迅速遗忘的曲子。我以为已经失去它了,它却在不曾料想的时刻悄悄回到我身边。我的生活接受了它,而不是我强硬地将它纳入生活。我忽然意识到一些东西,那些在螺旋的世事里飘忽不定的,本来就一直在那里,但我们不能去接触它,就像观测处于叠加态的粒子一样,观测使它显现,然后了无趣味;可不加干涉,它又显出波动的美妙图案。

近来一直有一种芜杂的心绪,正如挚友所言,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堆积起来,开始发酵。这使我疼痛。但疼痛又切实宣布了我的存在,我一如既往地在生活中间。疼痛使我渴望脱离出生活,但也不过是换了种方式,像是向往那头席地而坐的大象。满洲里与那座出发地的小城可能并无不同,人们因不同的故事走向那里。大象是什么样子,并不重要,就像我们不会试图解读它为什么一定要木讷地坐在那里一样,它是目的地,一个到达不了的目的地,这就够了。就像电影中人们并没有见到大象,黑暗中的悠长嘶鸣,紧跟着故事的落幕。人们卑微着,挣扎着,在自己的生活中寻找遥远的大象,寻找遥远的伊萨卡。这个过程如此漫长,从一个阴沉的早晨,伴着争执、欺骗、不合逻辑和自作主张,到黑暗中车灯前的落幕,每一个人并没有到达目的地,却是这个漫长的过程,构成了全部。

2018.12.11凌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