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候,我将用另一双眼睛来寻找我所失去的;到那时,我将用另一种爱来爱你们。”

——《查拉图斯特拉如是说》,论馈赠者美德

我从来没有做过同一个梦,但我会时时回味那些光怪陆离而又让我念念不忘的景象。我似乎活过多次——如果把每一次醒来都看作一次时空的跳跃的话。我无法直观地经验到梦中的自我,我不能确定我所经验到的第一人称到底是不是梦境的缔造者,那个沉睡中的人已经暂时不知所踪。我忆起许多醒来的时刻,发现那种混沌的过渡的状态却不似从沉睡到清醒的过程。我并不是被从无意识之中唤醒的,倒更像是经历了两个情景的过渡。在某个半梦半醒的状态,我同时经验着两个情景,恰似硬盘上数据覆盖的过程,在原先的位置上了无旧迹地现了另一天。可在这个过程中,我会竭力地拉扯着昨夜似有似无的梦境。偶尔这种努力会小有成效。当脑中浮现起一个奇怪的场景,我会感到惊讶,以为它来自有关事实的记忆,甚至将它与现实混淆。而当我的疑惑开始积累之时,我才认出它是一个来自无梦夜晚的碎片。

这个现象促使我重新审视那些无梦的夜晚。我可能每每在光怪陆离之中游逛,我确凿地经验了这许多的梦境,但它们事实上并不留下了痕迹。由于我是有关这些梦境的一个唯一可能的证人,当这个迟钝的证人选择了无视时,梦就唯心地不存在了。但它们又可能无疑存在过,曾使我快乐或惊恐。而梦的存在性与事实记忆的存在竟又依托同一介质,遵循同样的记录格式。记忆中的事实或梦境都不过是大脑深处的音像罢了,我可以回放,却再无法感知。我的感知竟然只是冗长记忆中一个位于短暂当下的微不足道的点,我不习惯这种一闪而过。加缪感叹:“真正的天堂是曾失落过的天堂。”每当美被失去时,就会深刻地意识到这美。可这天堂是否存在或存在过,却必少不得这事实在存在两端的扬弃。就像黑格尔所认为的自我意识的确凿化一样,事实的存在性似乎需要一个自我形成与自身本身的中介,实体作为主体是纯粹的单纯的否定性,是单纯的东西分裂为二的过程或树立对立面的双重化过程——不管是自我的自在,还是那些发生于过去的故事,都需要另一双眼睛。

九乡河畔有一道绵延数公里的人迹罕至的绿地,我常常去那里散步,更显然的目的是进行有关孤独的研究。我的视野中没有他者。这是我离自己最近的时候,自我毫无遮拦地扑面而来,让我无法回避。虽然我意识到了我的自我,但我却不能确定它的确凿存在,就像我梦境中的那些第一人称一样,仅仅有感知,却不能被记忆或认知。我尝试进行这样一个思想实验:如果有一个外星种族,自始至终作为一个整体的第一人称存在,这个先进种族一个个体便是一个文明,那么它(它们)会有“自我”与“他者”的概念吗?它固然对自己是确信的,但并不确信他者,因而它自己对自己的确定性还没有任何真理性,因为它的自为的存在仅仅只能体现为对它独立的对象。就像梦境一样,无梦夜晚之梦并没有客观意义上的自身确定性的真理。所以我认为,它(它们)没有这样的概念。

与之对应的还有另一个猜想:即每个个体眼中自为的世界之异同。我常常有这样一种观念,世界是唯物而自在的,它“在那里”,而经过个体的“经验”之动作,世界被“自为”了,成为被认知的对象;可由于个体的不同,这自为的过程也就五花八门,通俗地讲,虽然世界只有一个,但每个人眼中的世界实际是“唯物”不同的——这并不是指感性的理解有所不同,世界并不是哈姆雷特。感性的“每个人眼中都有一个世界”是指读者眼中的哈姆雷特具有不同的抽象“气质”,而我要说的是,唯物不同的哈姆雷特在每个人眼中具有不同的相貌,每个人眼中的哈姆雷特并不是客观一致的。小时候我进行过一种狂想:我认为每个人听到的语言是不同的,虽然这世界上只有一种语言被称为中文,但甲的耳朵将这空气振动解调为英文的语音,而相对应地,乙听到的可能是俄语。但是,这并不影响人们对中文或者哈姆雷特的认知,当他们经验到这个特定的对象时,仍然会准确地说出它们的名称。

后来我了解到一个概念,即“程序的可移植性”,居然与我儿时的狂想有相同的结构。在不同的硬件上,相同的程序文本被不同的编译器“解释”成为可运行的代码,而这些编译后的代码却很可能是迥然不同的,高级语言能被不同的编译器编译成不同的机器码,而它们在不同硬件上运行的效果也是一致的。我于是认为世界自为的过程就是一种被解释的过程。意识也是一样。在意识成为自我意识的过程中,外界的“编译”是必不可少的。正如马克思所言,“人的本质是一切社会关系的总和”,自我在社会中被编译,在与他者的交互中自为。

以前我总是害怕失去孤独,因为那是使我保持思考的命悬一线。我总是认为有价值的观念只能产生于自我对话之中。我像卡夫卡一样害怕写作被生活毁灭。但后来我认识到没有生活就没有故事,没有故事就没有自为的过程,从而也使观念极为稀有和困难。故事如此令人神往。我也曾险些失去一个故事,我为这个故事作了漫长的序章,可这个故事戛然而止,它离开了给予我自为的过程,成为飘忽不定的梦境。但有意思的是,这个故事因为在梦境中的遗落变得愈发旖旎可爱,愈发难以忘却了。但这梦境的缔造者并不是一个特定的自在,话音在耳边细细呢喃,使我意识到这梦境并非睡去,而是蛰伏。于是我知道这是自我自为的契机,它从未被失去。我终于鼓起勇气拥抱这个世界,我将从另一双眼睛中找到自身确定性的真理。我开始爱上羊山公园山顶的那个观景台。每当我站在上面,极目远眺,我就会看到南京城片刻不息的车水马龙,看到许许多多的人。这世界如此之大,我难以想象那些丰富的无数的自在。这芜杂的螺旋的世事中,太阳总是东升西落,世界却瞬息万变。我远远地望去,目光所穷极之处,是灰白色的雾霭,但我知道,在那车水马龙去往的远方,一直有另一双眼睛。

2019.7.3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