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夜似乎是极受曹禺青睐的舞台。他往往让冲突集中于一段极短的时间,让所有的邪恶或美好在黑夜中腐烂,却同时又吝啬地释放一点令人胆战心惊的光明。不管是《雷雨》中那个风雨交加的晚上,抑或《原野》中那个迷途的黑夜;又譬如在《日出》中,陈白露同样在太阳升起之时选择了毁灭——与此同时,我们似乎又看到那个“怀着一肚子不合时宜,整日地思索斟酌,长吁短叹,末尾听见大众严肃的工作的声音,忽然欢呼起来,空泛地嚷着要做些事情”的书呆子方达生离开旅馆,走向光明——这光明却如此脆弱无用,因为在光明来到之时,黑夜的另一批幸存者也要面临毁灭了:无辜的小职员黄省三被银行抛弃,在李石清的无情嘲讽中走向终结,而李石清自己也在和资本家潘月亭的残忍厮杀中落败,落得一无所有的下场;就连暂时的胜利者潘月亭,也将在天亮后破产,沦为金八的牺牲品;而两个滑稽者顾八奶奶和情人胡四,也将因银行的破产而下场难看,遑论早已死亡或麻木地接受命运的小东西、翠喜等一众小人物。
这样看来,曹禺仿佛是个极无情极恶趣味的人,要通过剧中人物的悲惨命运,使读者们如坐针毡——事实上,曹禺自身却和方达生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是要通过方达生的际遇和思索,来映照旅馆的人们或说资本社会的糜烂和芜杂。可方达生这个人,又是自我失望的。他的抱负和他的天真相冲突。他过于突兀地出现在旅馆,在二十四小时内要求陈白露跟他结婚,跟他离开。他几乎不了解旅馆的生活,对弱者充满同情却又保持距离,缺乏真正的了解和接近,又多少带着一点居高临下的优越感。正像是曹禺自己,作好了和金八式人物战斗的准备,又因缺乏了解、不谙世事而惶恐,也不愿作太多的牺牲。这也是许多知识分子的悲哀,或是看清了世事,同时也惊惧地意识到力量的弱小;有的满怀抱负,却没有对社会足够的了解,因此又缺乏操控力和执行力。方达生看似走向了光明,实则仍然是前途未卜的。
作为写作者,笔下的主要人物都难免多少有一点自己的影子。或是经过思考加工的投影,或是思想的延伸和补集。方达生作为这样一个投影,无疑同样拥有曹禺的热血、曹禺的冲动、曹禺的理想和曹禺的迷茫。曹禺自白希望成为“朴野的耕田大汉”,倒是和方达生希望领了陈白露脱离腐烂的生活,走到不确定的自由中去,有异曲同工之妙。我妄加猜测,曹禺似乎在方达生这个人物上投射了一点内心的懦弱——方达生仿佛在对陈白露发出自欺欺人的邀约——自由的承诺是如此苍白,甚至不及糜烂臣服的玩物生活对陈白露来得有吸引力。陈白露最终没有选择离开而是服药自杀,多少也与离开之梦想极大的破产性有关。方达生的命运为挣扎者提供了一个选择,却没有提供一个答案。
方达生的离开,与其说是一种突破和决断,不如说是一种幻灭和逃避。他直到最后都没有明白陈白露的命运,也不知晓她的死亡。他的离开是一种失望的离开,多日寻找小东西未果、邀请陈白露离开未果,他希望施以援手,却又对二者命运缺乏了解。他最终选择了放弃,作为一个失落者离开,到光明之中寻若有若无的希望。他赞美光明,竭力告诉人们,太阳就在那里,就在外面,就在他们身上——他却不知道对旅馆的人们来说,日出反而意味着毁灭。“太阳不是我们的,我们要睡了”。曹禺是一个富于战斗性的作家,却为人们和方达生抛出如此悲凉无望的结局,也许是一种反讽,作为所谓人格补集的投影,为自己的理想和未来打一个闪烁不定的补丁。
2019.11.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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