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传统的叙事作品中,情节和逻辑是受到极大重视的,故事的深刻和精彩往往成为评判好坏的重要标准。然而这种对真实性和可信度的追求却使经验变得唯一,渐渐与多元化的社会发展脱钩。于是从现代主义开始,因果联系开始模糊不清,情节被有意消解,连同印象派绘画和现代音乐一样,有一种趋向眩惑的发展趋势——尽管叙事形式千变万化,甚至抛弃情节,但正如伍尔夫所言:“所有的小说都描写人物。”[^1]——不管采用什么方式,叙事作品里的人物都是不可或缺的。照这样看来,叙事形态的发展史,不如说是小说表现目标的发展史。即从客观(或说作者的主观固定的经验),通过确定的背景和情节来表现确定的现象和想法,发展到从直观的、不确定的、多义的方式,将人物直接传递给读者,甚至让读者参与到创作的第二阶段,以实现作品的完满。
对叙事作品中人物的研究自古有之。传统的人物观关注人物的性格、思想、道德、社会价值等外部出发的属性,认为人物是叙述的产品,叙述为人物服务。这便是“功能性”人物观。作为其始祖,早在古希腊时期,亚里士多德便在《诗学》一书中提出了人物的“行动论”:“悲剧是对于一个严肃、完整、有一定长度的行动的摹仿……摹仿方式是借人物的动作来表达……”[^2]他的主要观点向我们传达了这样一种意思,即人物是作为情节描述对象的整一,这种整一性使事件有头尾、有结构、有联系。
相应地,在传统叙事理论中,除了情节内部人物的整一作用,情节外部的“人物”,即叙述者,也是整一的重要部分。事实上,许多传统作品都存在一个脱离故事本身的叙述者,常常把要讲述的事件摆在一个“亲历”(虽然往往是久远的事件)、“道听途说”的角度,从而实现便利的时空转换、结构把握和评判。在阿拉伯民间故事集《一千零一夜》中,就有一个串接所有故事的讲述者山鲁佐德,这个勇敢的宰相的女儿与故事里的事物联系并不紧密,却是全书的框架。山鲁佐德为了活命,必须夜夜不停地讲故事,且故事不能间断、不能停止,否则她将被处死。这样一来,用框架式的人物连接起叙事结构正好是一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在第一层叙述者叙述的故事中,又包含着其他叙述者——就像老和尚给小和尚讲的故事一样没完没了。在多层叙事者的框架里,所有的情节和故事内部的人物被有效串联起来。
这样拥有层次不同的叙述者的作品还有一个典型的代表——法国现实主义作家梅里美的中篇小说《卡门》。卡门的故事是以一个前往古战场考察的历史学家的道听途说引进的,甚至这个故事本身,也不是由历史学家亲自向读者转述,而是直接交给了事件的亲历者何塞。我们不禁要问,在这样一个简单的、篇幅并不长、支线也不多的故事里安排这么多层叙述者是否真的必要?进一步地,这些讲述者和人物究竟有什么作用?俄国理论家普罗普在《故事形态学》中提出了人物功能理论,即将功能界定为“从其对于行动过程意义角度定义的角色行为”[^3]普罗普对形态学在民间故事研究领域有大量应用,包含着广泛的本体论内涵:人物承载不同的功能,是寻找叙事规律和叙事结构的素材和证据,结合亚里士多德的观点,人物最终是功能性的行动者。因此,设置两个叙述者的好处就显而易见了:历史学家作为全知的第一层叙述者,了解了事件的前因后果,自由地转变叙述结构,还便于梅里美加入来自作者一方的观点——最典型的就是《卡门》的第四章居然是一篇论文,不得不说这是来自作者的深度解读和加工。而何塞作为第二层叙述者,是事件的亲历者,故事的一切就生动起来、鲜活起来,褪去了历史书籍的枯燥与灰暗。而在亲历者的讲述和转述者的加工中,卡门的故事既不失鲜活,也不客观固定,变得摇曳多姿,充满奇异与魔幻的色彩,这个文学史上著名的反叛者便这样惊世骇俗地生成了。
随着叙事研究的发展,俄国形式主义人物理论在人物的架构作用之外,又挖掘了人物在结构中的连接作用;他们的另一大贡献,是区分了“故事”和“情节”的概念:“情节”是与“母题”“功能”“结构”“细节”等属性处于同一层面的,而“故事”不过是文本各种属性给人的“直观经验”——换句话说,从这里开始,故事被从叙事中抽离了,这无疑是革命性的观点。文学作品的属性可以产生故事,但同样也有消解情节的自由,故事最终与叙事脱离,变成面向读者的感受性的元素。在这样的情形下,出现了一种平行对称式的多线结构,而串联起不同故事线索的,正是其中的人物。陀思妥耶夫斯基的作品《被侮辱与被损害的》中,瓦尔科夫斯基和涅莉,就起到了连接两个平行故事的纽带作用。
而在现代小说的鼻祖卡夫卡这里,叙述的情节属性无疑被放到了一边。在他那些怪诞、压抑、充斥着迷惘与不安的小说中,我们最多只能得到一个支离破碎的故事,而相应地,人物成为唯一明晰的部分。人物存在的目的不是为了展现故事,而是为了展现感受。现代主义小说重新定义了小说的表现目标:传统的作品都致力于展现客观的历史、社会、时事——但人在世界中的存在只是一个片面、恍惚的第一人称,我们对世界的认知,不是建立在全知的视角,相反地,生活并不连贯,它只由一系列随机、琐碎的事件拼凑,充满了突兀与不可理喻。现代派小说将视角转向人的内心,致力于展现人生存的“真实状态”。而人物的活动,就像在迷雾之中,叙述中一切事物事件的展现,都是建立在个体的片面经验上,不管作者采用的是第一人称叙述还是第三人称叙述。
这样一来,就有了“不可靠叙述者”的概念。人物和叙述者紧密相关,其属性不再出自作者的认定,而来自渐进的观察和感知。这样的叙述者也往往会隐含作者——就像存在主义作家萨特的小说《恶心》一样,由日记的形式,展现洛根丁迷惘、紊乱而支离破碎的生活。萨特的这部小说并没有要讲述故事的意图,而只是要传递感受与想法:事实上,连萨特自己都承认,“我就是洛根丁;我利用他表现我生命的脉络。”[^4]——迷惘的洛根丁,正是迷惘的萨特在艺术作品中的投影,所有的人物,都是哲学思想的表现者,不可视为定义上“真实”的传统人物——人物如何,并不取决于文本,而取决于读者的感受性。
而年代更早的卡夫卡在这方面似乎更加激进:一般的小说中人物有两类:作为叙述者的人物和作为被叙者的人物。但在其很多作品中,每个人物都实际参与了“叙述”(或说读者的经验过程),而相互补充,整个作品就是由不同有限角度的经验拼凑而成。例如著名的短篇小说《骑桶者》,就从一个突兀的角度开始了叙述:“我”径直出现在祈求煤的路途上,而“我”生活在什么时代?“我”的家庭如何?老板称已经给所有顾客都供应了煤,“我”却为什么会没有煤?这些都是谜团——而叙述者出现的方式更是荒诞不经:骑着装煤的桶在半空中飞行——而对这样荒诞的景象,卡夫卡往往不作任何解释或铺垫,就让它们这样出现了,就像《变形记》的开头:“一天早晨,格里高利·萨姆沙从不安的睡梦中醒来,发现自己躺在床上变成了一只巨大的甲虫。”他为什么会变成甲虫?在这之前又发生了什么?我们无法得知,但唯一清晰的,便是充斥生活的“不安”。这样突兀的叙述反而使作品具有了更奇特的魅力。
《骑桶者》中也掺杂了来自不同人物的经验内容:例如“我”出现在煤店门前时,叙述者“我”对事件的感知是“她当然马上看到了我”,对老板娘的转述却是——“外面什么也没有;我什么也没有看到,什么也没有听到;只是听到钟敲六点,我们关门吧。真是冷得要命;看来明天我们又该忙了”[^5]。信息的冲突和杂糅就这样使读者对事件产生了怀疑,并被作者一步一步引导到其意图表现的社会样貌上:冷漠、隔离、压抑与荒谬;以及贯穿他很多作品的主题,即“人与世界的不通融性”。在这样的叙述模式下,人物便成为了表现向外、向读者转移的桥梁:印象不是来自作者的描写,而是来自读者的感知。
我们不难发现,仅仅从“人物”这一作品的属性上,就能窥见作家们认知的变易:从传统到现在,从单一到多元,趋向于眩惑的形式,去掉情节和结构,趋向于不稳定、趋向于直觉和内心——以及对第一人称的“人”的关怀。此外,作者们也渐渐将理解和感知的权柄转移给读者:作者终于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对一切尽知的“上帝”,而成为和读者一样的文学的探索者和建造者。不同时期作品的人物在文本叙述中的作用不断变化、丰富,担当了艺术表现的转移过程——从故事到感受、从情节到印象、从作者到读者——从而将多元解读的可能最大化,这也正是现代艺术的魅力。
2020.6.8
参考文献
[1] 卢普玲.人物与叙述-试论次要人物在叙述中的作用[D].江西:江西师范大学,2000. DOI:10.7666/d.Y357186.
[2] 卢普玲.论人物在叙事学研究中的功能性意义[J].江西社会科学,2010,(4):47-49.
[3] 张志明.人的确证与自由发展的可能性——谈卡门形象的审美价值[J].名作欣赏,1989(03):124-126.
[4] 杜小真.读萨特的《厌恶》一书[J].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80(4)
[5] 张正耀.变形了的信息——《骑桶者》的不可靠叙述艺术[J].中学语文教学,2016(04):43-47.
[^1] 弗吉尼亚·伍尔夫.论现代小说[A].瞿世镜.伍尔夫研究[C].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8
[^2] [古希腊]亚里士多德:《诗学》,第19页,罗念生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
[^3] [俄]普罗普:《故事形态学》,第18页,贾放译,北京:中华书局,2006年
[^4] 萨特,1988:964;(引文来自文献:吴格非.孤独者的灵魂——萨特小说《恶心》的存在探询及其审美含义[J].解放军外国语学院学报,2002(04):95-99.)
[^5] [奥]卡夫卡《铁桶骑士》,见叶廷芳主编《卡夫卡全集》第1卷《短篇小说》第266页,洪天富、叶廷芳译,河北教育出版社1996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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