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讲述都会丢失细节。每当我尝试从自己的日记里寻一点过去生活的痕迹,我便会惊惧地发现,最详细的记述也只能是经历的节选,就连感受也是不完整的。真实生命中那些日日夜夜,不过是散碎片断的拼凑和杂糅,充满随机和不可理喻。于是记述也方寸大乱,受了记忆的蛊惑,而无疑丢失了即时珍贵的感受性,变得残破不堪甚至面目全非——文字“夸大一切,时时窥探,不断歪曲真实”。当我试图讲述一个自己的生活故事,竟被迫做一个拙劣的裁缝,在文字的破布中缝缝补补,还用之后新的经验添油加醋。我似乎是在观察过去的废墟,过去的光彩依稀可辨,却再无结构和纹理——时间残忍地令我丢失了过去的感受性,我的讲述,其实是经历的挽歌。我唯一可以确定的,只是我当下转瞬即逝的感受,不过是“从一个现在落入另一个现在”。如果把过去对现在的讲述当作对时间的反叛,那么我无疑已丢盔弃甲。经验的过程像是在白纸上同一位置重复地写下文字,先前的笔迹并未消失,却和新墨一起不可解读。新的经验将我变成新的我,过去的我独立在我之外,喃喃低语,说的是另一种遗失在历史中的语言。我与过去之间,是一道不可逾越的鸿沟。
这样一来,与他人的桥梁也坠落在天堑中了——就连自我,也会因不同的经验与过去形同陌路,更何况本就是从不同自然经验和社会语境中走出的他者?通过讲述的传递永远是软弱无力的,感受性的转移退化成一种撷取和启发:他者的自我经验不能感同身受我的讲述,只能在已有的意识堡垒上漫不经心地添砖加瓦。于是孤独油然而生,我在时间和空间上都孑然一身了,我所唯一确凿的,只有当下的感受性。我开始与世界疏离,此时一切在我眼中开始变得陌生,我以一种初见的眼光饶有兴致地观察这个世界,但就像长久地盯着一个汉字,这字被莫名地解构,变得不可辨认——世界在疏离的观察中被解构了,令人恐惧,一切都混乱不堪、浑浊、腐败,自为排斥着自在,在拒绝物化的战斗中一败涂地,这种感受挥之不去,我感到深深的恶心,我开始对自己的存在感到惊讶。
抱着同样的疑惑,萨特在书中抛出了一个问题:人如何存在?他讲述了一个人,却没有通过一个故事。洛根丁的日记同样散碎芜杂,浑浊、腐败,生活隐匿在浓雾之中,藏在无关事件和主观感受交织的窗帘之后。小说的传统这样被解构,却无妨形象的传达。人的感受性无法分享,却可以相互影响启发——这正是阅读这本书的奇特体验:小说作为思想实验,用抽象的经验传达生命的脉络。我不试图理解洛根丁的感受,却接受了相同的问题,在自己的经验中寻找解释,再到他的答案中寻找共鸣。这也与萨特的理论有所联系,阅读即对外部世界和艺术从“自在到自为”的过程——小说最大的作用,是作为思想实验;而读者要做的,就是重复这个实验,并得到自己可能迥然不同的结论。
于是我问:人是什么?人是偶然性的集合。我的出现纯属偶然,像石头、植物、细菌一样存在,我的生命胡乱地向四面八方生长。当我意识到自己的存在时,我早已存在了。我曾作徒劳的追溯,却发现起源隐在一片混沌的空白之中。我终于意识到自己不过是外部世界自在的产物,我客观地与外部世界互动,在一个奇异的临界点意识到了这互动,于是世界与我独立开来,我因此对世界感到陌生,触手可及的距离,却又伪装成经验不可靠地若即若离,这是一种失去纵深感的眩晕。我似乎开始理解洛根丁的感受。雕像像是庞大而乏味的思想,蓝布衬衣在巧克力色的墙壁前面目可憎,恶心像时间一样,早就在那里了,恶心在夜晚路灯黄色的光中,在海边欲投掷的石子中,在蛋黄调味汁突兀的斑点上。世界在等待自己的恶心,等待自己所生不稳定的存在物的觉醒。我存在——这个世界存在——我知道世界存在——这个令人目眩的事实就是恶心。我存在,就是我“在那里”。我拒绝回答“我为什么在这里”的问题,我拒绝观念将我收编。事物的含义已经消失,一切都是人类所加,解释苍白无力,像是在树皮上划出的浅浅标记。存在并非必然性,被遇见但不能被推断。
我开始重新审视自我与外界的关系,仿佛在新的废墟中醒来。存在不可能是无依托的,存在不可能那么不对称。自我存在的模式必然是可以普遍存在的,这世界上有无数的他者。正如人因外部世界意识到存在一样,人因他者意识到自我。萨特秉持一种观点,即“他人是自我的先决条件”。人可以自觉存在,却无法自觉这个存在是“我”的自为。在一篇叫《黑云》的科幻小说里,讲述了一种以硅尘风暴的形式存在的外星生命,它充斥着整个星球,没有自我与他者的区别,直到人类意外地将它的一部分带回地球,这个新的它又回到原来的星球,才产生了一种奇异的感受,原来星球上的“它”,既像“我”,却又不是“我”,这时候,它才产生了自我与他者的概念,意识到对人类的报复并不是轻微的部分损伤,而是毁灭了众多完整的自我,而这并非它的本意。事实上,自我需要他者来确凿自己的存在,没有他者的存在就像独自流落荒岛的水手,久而久之连话也不会讲了。
这种相互确凿的关系在书中则体现为在洛根丁与德·洛勒旁、安妮两者的关系上。洛根丁在为作为历史人物的洛勒旁作传的过程中,感叹“他需要我为了他的存在,我需要他不为了感觉我的存在;他占用我的生命体现他的生命,我是使他存在的手段,他是我存在的目的。”而曾经的情人安妮则是“生活的唯一目的”,洛根丁是为安妮而思考的;同时安妮也把洛根丁当作一块界石,用他的恒定不变来衡量自己的变化,“我需要的只是你的存在”。人与人相互纠缠,痛苦不堪,似乎是萨特戏剧《禁闭》中“他人即地狱”的一种体现。但这种自我与他者的相互确凿暗示了一种不通过讲述的印证关系,自我依据他人理解在他者身上重构,自我虽仍然只有一个,却似乎不再孤独。
然而这种寄托也有破灭的风险。洛根丁渐渐意识到洛勒旁对历史的欺骗,自己好像不是在写历史人物传记,倒像是在虚构小说。洛根丁意识到这种虚无,他的工作便再无意义了。与安妮的重逢也是认识的转折点。在洛根丁最为恶心所困扰时,他把安妮作为精神寄托,但最后发现安妮再一次抛弃了她,所有的努力都是徒劳的泡影,这希望和寄托是站不住脚的。他发现安妮变得肥胖而庸俗,六年前安妮抛弃了洛根丁,为了追求“完美的时刻”,可最后却成了荒谬世界里疲惫的幸存者。人与人如此隔阂而轻薄,感受性的解释鸿沟又一次横亘在自我与他者之间。孤独如影随形,不可抗拒。洛根丁是没有朋友的,自学者看似与他交往密切,却只是一个被观察和解构的对象,洛根丁在他身上没有发现自学者,却发现了自己。人如何存在?尽管与他者紧密相关,却仍然囿在孤独的牢笼里,唯一能对他者产生影响的,是自我的抽象故事、思想或时空占用性,从自我对他人的自在到他者的自为,从始至终也没有跨越这鸿沟,一切相互作用都是主观的创作。
尽管存在的先决条件有这样的危险,可不为外部世界和他者所印证的存在,并不能称作自我,甚至可以说是不存在的——没有永远不与外界发生联系的思维主体。就连缸中之脑,也必须先有外界的激发,再切断其联系,否则便如空白的磁盘空间,什么也没有,什么也不是。我们不得不承认人在与他者的联系过程中发生的变易,但这变易却是存在的重要部分。就像艺术创作,感受性的解释鸿沟使得叙述和表达永远缺乏细节,故不妨依照后现代派的观点,把创作的第二阶段交给读者。人的真正价值在于人对存在的领悟,这是脱胎于物质世界又超越物质世界的。这种信息就像在复制中变异和重组的基因,无法精确,却又不失其本质。人确乎是要做一个孤独的漫游者了,他播撒着属于自己的信息,在他者的存在中蔓延和重构,反过来又确凿了自我的存在;相对地,他者理解的异化也是情有可原的,他者里的自我是自我的不稳定复制,它不是自我叙述的传递,而是基于他者主观的重生;它具有自我的部分,却不是自我的全部依存,于是自我泛化为第三人称,这便是人的广延,它们属于“我”,却不是“我”。而人应该追求的,是自我在他者的主动体现,而非被动的寄托。自我因他者而存在,却不为了他者存在。
存在的确凿性,便是从外部世界的持续自我发现。《恶心》提供了一种维持价值的可能,即“寻找奇遇”。恶心也许不会离开我,但我选择不再忍受它,因为它便是我。我即世界。世界因无数自我的确凿得以存在。“现在”的真正本性,不过是一艘忒修斯之船,新的现在将过去的现在覆盖,从外界汲取信息,但同时也没有限制自我选择的空间,我可以选择与过去形式相同,亦可以选择面目全非。无尽的选择摆在前面,无穷的可能等待人发现,我们不过是一群局促的存在者,与世界的荒谬开着玩笑。人的存在源于外界,又返回外界,用对生活的追问和热爱,反抗存在的荒谬。人的广延是超越肉体和时间的,当最初的自我灭亡在历史中,自我的广延却依然存续,它有基因一般的天性,作为人生存的主要目标和价值努力存续,当我们死去,广延却不被遗忘,这时候,我们就开始真正地触摸永恒。
2020.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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