提到H,在冗长日月流川的冲刷与损毁后,还能浮现于眼前的,也仅是那精瘦、炯炯而玩世不恭的微笑了。他的面容是模糊的,然而常与一只鸟叠在一起,形销、憔暗,裹进密密一张网。暴戾的嘶鸣,翻搅与挣扎,换以翼翅以不可能的角度松松垂在一边。可我终于不能知晓这奇异组合的下落了,也许罗网化为散线,该鸟重逢天空;也许它口眼歪斜,软在结节与网格间,又玩世不恭地笑起来。

那时在k中,我和他同班。规划严密的生活虽碌碌无奇,倒也合情合理。一种说法是,熬夜与考卷都是投资,“以便将来能买辆混帐凯迪拉克。”偏有些不识时务的歹人,非要找寻一些虚虚的东西供在嘴上,称为“理想”。H正是这样一种人,认为人文科学亟需彻底的修复与改革,并立志吹响这号角。所以当那个脸上的肥肉将眼眶紧紧地挤缩在白亮镜片的数学课代表拖一拖嗓音,收废品般叫嚣着让众人把作业传到第一排时,他就在空白的练习册内夹上排满蝇头小楷的A4纸两张,将这篇《论人文与自然科学的冲突》当习题交给了数学老师。

“你不怕被收拾吗?”当他把大逆不道的檄文从后排拍在我肩上时,我挪揄着。

他正一正面皮,又挂出玩世不恭的微笑,道:“真理从来都是不怕收拾的。”

他总偏着头微微一笑。那笑是恍惚的,真诚而遥远,仿佛在大气层外详细而冷静地观察着这一切,对一切平凡的事物充满兴致,却又保持恰当的距离。也许是嘲笑,也许是叹息,然而同时闪烁的诡谲的眼,又使人感到一种审判的压抑。那是卡夫卡式的目光,戴着压得低低的黑礼帽,行走在落日下布拉格昏黄的街头。那是最深的孤独,却蜷伏在最顽劣的微笑后。这心灵一定是有最深沉的忧郁,是那种渴望表达和追求最本质的存在与生命的迷惘和憺妄。然而大海呈现给人的,只是覆盖大半地球的柔和平面。

不出所料,H很快接到了语、数老师及班主任的联合调令,紧急召往办公室并被郑重授以检讨题目一个:《论学生的本分》,两千字。不过H极轻松地对我说:“这不过是花费微不足道的六十分钟为鄙人《检讨书与请假条精选集》添一新丁罢!何足挂齿?”我笑他:“你就没写过正经点的东西?”彼时我正沉迷王小波、马尔克斯及拜伦等人的作品不能自拔,整日寻思着码点方块字,积以时日,竟也有不薄的一本,自以为高,希望“以文会友”。眼前这个奇士,大概能切磋一番。

“你看过多少书?”不想他这般反问。

“前前后后六七年,也有那么半架子了吧!?”

“你觉得书是什么味儿?”他很快地问。

H说文章是有味的。例如他喜爱的哲学书,有草木的清香,又含着燃烧的柴火味儿。这是通感。他说“人要以一切的感官体察世间,才得以最率真的存在。”放开一切去拥抱宇宙,但宇宙之大,又使人惊恐与戒备,便只好用面对任何变数都始终微笑的躯壳,来表达一种反抗与宽容。我说他故弄玄虚,他笑我实际没读过书。我怒道,那半架子不叫书?况且语文课本那么多,数学教辅那么厚,英语资料那么杂,能叫没读书?他道,语文书有竹片香,只是隐隐有股腐气,至于其他,H补充道,应该按人的喜好来读。我知道他是不太学英文的,巴黎大学才是他的目标。

我了解到他家里被他视为珍宝的六大箱书,很多是背着家人买的,底下是书,面上放几叠旧报纸。他说,人在经济条件允许的情况下,阅读应该是与吃饭同等重要的事。最后他终于将厚厚一摞订好的活页纸交与我。这就是我的随笔,请君过目。又问,什么味?我说没味儿。当然,因为你没读。他说。就像远看着饭菜不吃一样,书要读,才得领真味。

翌日我找到他,说你的文风很异,不似任何常见的论调,古怪,又兴趣盎然。他答,蛮好,那有没有一股屁味?我惊异,笑说屁味很重。他的玩世不恭的微笑就又挂上脸了。

他就这样笑着说,那当然,这些都是我半夜打着手电筒,在寝室的厕所写的。

不过要谢谢你。他平静地补充,开了这么久的车,昨晚终于翻了。作品被宿管悉数没收,可能还要请家长。幸好剩一点在你这里。

他的平静使我惊惧。晚自习时我听到不远的办公室传来阵阵咆哮,一个陌生男人吼道:“你个没出息的混账,老子送你到这里来读书,你就他妈给我这样读?你说,这些鬼东西能当饭吃?”响起愤怒的拍打纸页的声音,然后是一个凌厉的耳光。H一直没说话,一个字也没有。我仿佛看见那个瘦高的青年用僵硬的目光盯着地板,门齿咬着下唇,咬得阵阵腥咸。

他飘进教室,无声地飘到座位上。低低地叹道:“这世界/是一坑恶臭的化粪池/而我是新鲜的微不足道的屎/创世的火光呵/你不能带与人光和自由/我不是畸人,不是愚人/我是青年/我要自己把幸福争过来!”

声音不大,却像一只竭力呼叫的鸟。

他是这样一个人,自以为是地修改课本中的诗词,穷追不舍地问得老师哑口无言。我总道他狷狂,而他总偏着头微微一笑,高高竖起右手的食指:“Ignorant humanité! ”而今我欲宽慰他,他也偏着头,玩世不恭地笑道。

他对我说:“他们骂我游戏人生。可是人生不正他妈是一场游戏么?没有规则,没有终极,无穷无尽的关卡与BOSS,永远不可能有外挂……‘存在’才真是一种匪夷所思的东西!这世界最应该的状态,是‘不存在’而不是‘存在’!”

他对我说:“我仿佛看到了一张巨大的罗网,我的生活中的每个人,每件事,构成了它的绳索与结点。除了冲破它,我别无选择。”

我仿佛看见一只鸟,在密密的网中竭力地反抗。憔暗,暴戾,不顾一切。

他将残存的随笔交与本地颇有名气的教授文章之道的人物L,数日后叫上我一同去取回。L是四十来岁的成熟行家,举止颇有成功人士的风度。L很儒雅地招呼我们坐下,问有什么事。H说数日前交与一本随笔,愿能予以指点。L愣愣,想起这回事儿来,慌慌地在屋内翻找。终于从一摞旧报纸里捡出来,满屋子烟灰味儿,迅速地哗哗翻几下,笑:好,好。水平挺平均的。这样尴尬地谈一会,H开始不停地抠指甲。辞了L,走出房门,H不言不语。远远听得L如释重负一声叹,什么文章,狗屁不通。H很快地冲回屋内,正正地站好,冲L说道:“先生,尊重每一份作品,是您作为前辈应有的操守。可是你一个字没看,就妄下结论,实在是自以为是,为长不尊。”不等说完,我赶快拽着他,不停地道歉,退出该是非之地。远远听见拍打桌子的声音。

这事儿还是传到了学校,处分很快下来了。H并没有露出往常玩世不恭的微笑,也并没有高高竖起右手的食指。这件事给了他沉重的打击:它无情地击碎了H要将一些东西“自己争过来”的最后的幻想。我同他在校园里游荡,H管这叫“行走”。“散步是万不能表现这样洞察一切的巡游的。”他说。可是最终也只是两个傻瓜在自我抬举罢了。往往自以为遗世独立的人,也不得不与世界有千丝万缕的联系,正如那些消极避世又食着人间烟火的僧侣一样。

“已经没意思了。”他突然说,“我看过了那些书,原是只成一个闷葫芦,连倒出来的权利都没有。”

“我看见那罗网/涂着伪善的笑容/说是披风/将立尔为王……”他喃喃道。

H烧掉了那些书,曾经被他视为珍宝的书。他把书一箱一箱搬到无人的河滩上,整齐地放好。风萧萧兮水寒,鸷鸟去兮不返。他深深地鞠了一躬,仿佛在举行庄严的仪式。然后是冲天的火光。焦黑的纸屑像暗影里的飞蛾,扑向夕阳下燃烧的水面。

我再没听H提起那些书,那是伟大的虎门销烟。他许是洗心革面了,深深爱上那精心编织的罗网,向“买辆混帐凯迪拉克”的人生前进。

毕业后,我再也没见过H。也许他已经走上了一条令人欣慰的道路。以前他常说,人要有自己的思想。我于是后悔,来到世间十数年,怎就从没认真思想过?他安慰,什么时候开始思考都不晚,最怕你从不思考。然而现在看来,这些话就像从不曾存在过。只是不知如今他仰望群星时,看着那广大的使人惊惧与戒备的宇宙,看着那连缀的璀璨的罗网,会不会重新审视自己微笑的躯壳。

——此文手稿没有标注日期,推断可能写于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