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冬了。不知为何,天气早早地就异乎寻常地冷。都半上午了,路边上的草叶子上还挂着层白晶晶的霜,似裹上的一圈盐末子,使得本就不咋翠亮的草棵子更显得焉搭搭的了。后边突然跑过只老黑狗,口里烟囱似地冒着白气,远看叼了根中华烟样狂气,又有几分好笑。

张老汉可不管这些呢!他兜里紧紧揣着工厂发的奖金,跟拎了快火炭似的热烘烘,反倒有几分烫手,哪怕这区区北风呢?不过正这么想着,几阵刀刮似的寒风吹来,张老汉不禁裹紧了身上新置的皮袄。

他接下来的打算便是要去河边钓鱼——别看他黑白相间杂的老人头,黄土高原般的面皮,一副弱不禁风的样子,人家身子骨皮实着呢!光凭外表,还真看不出他就是工厂的门卫。况且冬天钓鱼,鱼儿更易上钩,河里正缺吃食呢!随便挂点诱饵,麦麸都可以钓起尺把长的大草鱼。

不过今天好像有点不对劲。远远地就看见“钓鱼台”那边围了一大群人,指指点点地说着什么,齐齐升起的白气,使张老汉想到了厂子里的烟囱。

“这河咋结冰了!我们这里可是从来没有低出零度的。”“完了,这下钓不成鱼了。”外围的人听见河边上的人说,也抱怨起来,新挤进去的人齐齐冒出一声惊叫。张老汉急急忙忙拨开人群,挤向那个往先常去的“风水宝地”,不过,他看到河面时,虽早有心理准备,却还是差点吓掉了下巴。

河水结冰了。这还不止,关键是,那冰竟是蓝色的!平常波光粼粼的河面,此时板上了脸。镜子似的光滑。本应白莹莹的冰面,却透着股诡谲的蓝光。细看时那蓝光是从冰层内蒸汽似的冒上来的,却又坚实地凝在冰内,像在游动,又像是静止。河面不过几十米宽,但盖上这蓝冰,突然显得太空似的不可捉摸。

人们议论纷纷,各式的声音鸽子一样飞进了张老汉的耳朵。

“是不是学校的墨水遭打倒了哟?”一个双手操在袖子里的矮胖老头猜测,但立马遭到了别人反驳:“哪来的这么多墨水,还有人家老师批作业是用的红颜色。要我看哪,是蓝细菌!”“什么狗屁蓝细菌,怕是上边哪个宝石矿的石头砂子被冲出来了,这些冰呀,兴许很值钱的!”此话一出,马上有个宽脸盘的女人大叫起来:“那这么说这块地方得归我!谁也不许动里面的石头!”“哎你怎么这么横,河是你家挖的吗?”“老娘住得最近!”眼看要大起风云,一个小伙连忙息事宁人:“算了吧,这么细的砂子咋提得出宝石?还不如找几个人坐着收钱,开个小景点。”于是他很快找到拥护者,其中也包括刚才对“土地”宣示主权的宽脸大妈。

老汉摇摇头,挤了出来。知道鱼是钓不成了,心里不免有些空落落 的,张老汉无所事事地在附近的街上转了几圈,除了几个听说蓝冰急匆匆去看稀奇的人,并没有啥好玩的。百无聊赖之下,他晃晃悠悠地朝家走去。

不料第二天工友们碰见张老汉,都热情地问他去看了蓝冰没,还说不早点去,那儿都要收钱了,张老汉白了他们一眼:“这么长的和哪儿不能看?”工友却说:“只有下游才有,上游看不到的。而且河边那么多草丛,一脚踩空了就好耍了。”老汉又摇摇头,表示没兴趣。没有鱼可钓,还不如坐在门卫室烤烤火,吃吃地瓜丸子呢。

下班后,张老汉还是按工友们说的去附近走了走,发现确实如工友们所说,往工厂上游走,蓝冰就变白了,而且张老汉还发现,那个分界点居然就是他们工厂。只有这个地方没结冰,花花绿绿的水冒着热气从工厂的谷道排入河沟,激起蓝幽幽的碜人的波纹。老汉似乎明白了什么。

又过了几天,老汉在上班的路上又经过那“钓鱼台”。那里围满了人,虽然天气寒冷,但熙熙攘攘的人群几乎将那里了提高了好几度,热烘烘的人排队买票,个个脸上都是兴冲冲的表情,但出来的人个个“义愤填膺”地说:“什么狗屁蓝冰,自己往盆里倒点蓝墨水就能看了,还收老子十大十块!”不过他们的话丝毫没有影响后边排队的人的兴致。人们都想,来都来了,为什么不看看再走呢?况且那广告牌上不是写着吗?“千古奇观河结冰,蓝冰幽幽赛九寨!九寨太贵不需去,自家门前仅十块!”这样的好事,不去白不去。

下午时分,正当张老汉坐在门卫室里百无聊赖地剥地瓜,一辆白色的奔驰越野车像水鸟一样滑行过来,无声无息地停在工厂的门前。张老汉发现奔驰车的车门上赫然印着四个蓝色的醒目的大字“环保监察”,心理立马一哆嗦,收紧了屁股,扯硬了头皮,不顾手上还冒着地瓜的热气,连忙毕恭毕敬地迎了上去。

车上下来一胖一瘦两个男人,留下司机守车,他们缓缓地、庄严地走了过来。胖子稍矮,腆着个啤酒肚,一身棕色西装很是富态。瘦子略高,夹着个文件袋,不远不近地跟在后面,一看不是副职就是手下。与他们相比,穿着新皮袄的张老汉简直像个非洲难民,区分度立显。

快要到达大门时,瘦子快步超了过去,用十分不耐烦的语气问道:“老头,你们厂长呢?叫他出来。”正待老汉发怵,胖子又走上前来,面对着诚惶诚恐的张老汉用十分温和的语气说道:“老伯,是这样的,我们是环保局的干部,经调查发现你们工厂废水中的硫酸铜含量超标,来查明情况。你们厂长呢?”

老汉听得一愣一愣的,废水他听懂了。后边这个化学名词他没懂。铜就铜嘛,怎么和那个可以毁容的东西扯到一起呢?不过从这两个人的形象和举止看,肯定不是件小事。于是他赶紧拨了厂长的电话。

五六分钟以后,厂长谭有福急急地从楼里跑了出来。这期间胖子一直很有耐心地等候着,倒是瘦子一直在用皮鞋尖摩擦地上的沙子,不断发出嚓嚓的响声。

厂长老远就伸出大手,一到胖子面前,就迫不及待地握上了胖子白胖细嫩的小手。一旁的老汉看了看自己粗糙如松树皮的手,很是惭愧。

“局长,大驾光临有何贵干?有失远迎,有失远迎。”厂长恭敬地赔着不是,竟有些语无伦次。

“谭厂长,”胖子开口就报出了厂长的名字,看来不是早已认识,就是早有准备,“我们这次来是要提醒你们厂,废水又超标排放了。”局长开门见山,并特地强调了“又”字,虽然张老汉以前并未见过此人来过。

局长拿过秘书的文件袋,取出一张密密麻麻写着数据的A4纸,说:“谭厂长,这是检测的指标。不知你听到蓝冰的传闻没有,这事已经惊动了媒体,据说要有人来暗访了,我们来是要求你们整改的。”局长很有耐心地解释道。秘书在一旁盯着厂长,一脸正义的表情。

厂长喏喏连声,刚硬的国字脸上露出畏惧和慌张的神色:“局长,那我们应该怎么办呢?”局长沉吟着,秘书使劲向厂长甩了几个眼神。

“哦!”厂长一拍脑门,“那我们是不是该交点整改费呀?”局长笑了:“谭厂长真是个聪明人,不多,十万就够了。”说着又补充了一句:“可以用银行卡。”

厂长如获大赦,连忙掏出两个红包:“局长,副局长这是我们厂的一点小小的心意,希望您们笑纳。”突然他又像想起了什么似的,又说:“还望局长与媒体交流一下,在下不胜感激。”

局长温和地笑笑:“也不用那么紧张嘛,听说有人在河边开了个景点,你也是间接带动了地方GDP发展,为全面小康作出了贡献嘛。”说罢将红包揣进衣兜,笑呵呵地走了。

谭厂长使劲拍了一下张老汉的肩膀:“木头,快叫局长再见!”张老汉如梦初醒,挺胸收腹立正,大声喊道:“局长再见!”

接下来的几天,张老汉看到谭有福都是一副不安的表情,老汉时而还问下厂长是否有不适。但谭有福只是摇摇头,沉默着走开了。

终于,张老汉在市里的电视台里看到了这样一则报道,标题是这么写的“东拉河百年不遇结蓝冰,大自然光线折射显神奇。”漂亮的女主持人伶牙俐齿地解释道:“今年天气较为寒冷,东拉河百年不遇地结了厚厚的冰。最近冷空气下降,空气密度改变,阳光经过河面发生折射,河水上的冰面便发出了美丽的蓝光,吸引了众多当地居民驻足观看……”

张老汉赶快叫来厂长,两人都长舒了一口气。张老汉高兴自己的工作保住了,工厂没垮。厂长高兴自己的名声保住了,媒体没骂。真是皆大欢喜啊。好日子还是照常进行。

寒冷的冬天终于过去了。当河冻渐开,张老汉再来到“钓鱼台”时,景点已经不知所踪,几个小孩在捞虾米,却没有钓鱼的人。老汉坐下来,一个下午没有收获。他叹了口气,收起鱼竿,心中知道这里也许再也没有鱼可钓了。天气十分温暖,可张老汉却觉得,冬天才刚刚开始。

2015年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