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鞋溅起极浓、极浓的夜色,然而竟不是伸手不见五指。地上的碎砾笼在一层玫瑰色的雾霭中;楼墙的砖涌着墨绿的光;没有星辰若隐若现地闪,却有一颗如纸糊的焦黄的月亮。我于是明白世界就在我眼前,只是我无法看清它。这倒是与我的近视眼相得益彰。我的耳机响着清冷的歌,搅起幽蓝的空气,将我推向前去;这空气扭动着,有段薄荷的香气。
我不断地逼近一切,却愈看不得分明。远处总是在向我招手。那是极大的渴望,渴望哪怕仅有一只指尖的触碰。我的四周等于一无所有.“无”促生了我的冥想。在这种空阔的环境下,可以什么都想,亦可以什么都不想。而我终于认为,为了证明我的存在,我最好保持思考。
对我来讲,夜跑代表一种追寻。以前,我独自一人穿梭在二十二点操场的人流中。人群流淌着,连成模糊的一片,然而另有一个清晰的点。因为她也在人群里。而我只要奋力向前,就可能与她擦肩而过。我不奢望与她谈论诗词,谈论意义与存在,我只要远远地注视着她,就够了。她是个挺有文学气质的女孩,但决不是呆板的,传统的恬静。在她身上散发着开朗的现代精神。也许,我对她更多的是一种尊重和欣赏,而不是爱慕。
夜跑很像生活。我在不可挽回的前行中,遇到不同的人和事。然而倏忽而逝,迅速磨损于厚钝的夜色中。惟有记忆证明着它们曾经存在。人不正是这样么?记忆构成了我所知晓的“我”。没有人回到过去重温值得记忆的时刻。聚会的欢笑,美酒的回味,拥抱的余温,仅仅因为记忆,才若有若无地留存着。人都是“叙事自我”。没有对过去的叙述,我无法知道我是谁,我当然也不会记得她。但我可以回忆与她的擦肩而过,而不可能反向奔跑,回到原点。
这样的心境使人痛苦,然而时时提醒自己仍然存在。始是有一个目标的。只是恨相遇得太早,终究是浮萍。一次点头,一声“Hi”,一轮挥手,就过去了。生活不允许我留念过去,那个她终将远离。为什么总有一些相遇,只能停留在擦肩?我曾是一个错误的二元论者,而现实向我残酷地证明了唯物主义的完备性。她是那样一个独立、美好、完整的实存个体,怎么可能只是存在于我的潜意识中?我那卑劣、猥拙的意识,怎么可能是宇宙存在的原因?唯心主义的第一人称意识,为何如此片面?为什么我是我,我不是你?我为什么生在重庆,而非非洲?第一人物如此偏斜狭隘,宇宙的普遍意识,为什么不是第三人称?客观的第三人称!优美的第三人称!
男孩年轻时,无知时,总以为自己是她的那个唯一。只有自己才能使她过得幸福。而当他明白,没有自己,她也可以过得很好时,男孩就开始苍老了。于是我只希望远远地注视着她,好好地去当她生命中的一个匆匆过客,默默地欣赏她,崇敬她,爱慕她,祝福她。这是一种绝望的幸福,绝望的痛苦。我想象着那个清澈的灵魂,然而她也有善与恶,正与邪,也有美丽与肮脏。这些是人固有的性质,只是一些人,可以将暗的一面压制得很好。她也只是个普通人,也要食人间烟火,也有七情六欲,只是“爱”这个东西,在我心中将她神化了。可是为什么知晓这一点,在高二元旦舞会上,我第一次握住她的手时,会紧张得语无伦次,步伐凌乱?她的手温软、凉爽、内里又有一股青草般的热力。我不敢搂住她的腰,即使她还穿着羽绒服。我只敢扶住她的肩,笨拙地在舞池里作布朗运动。她轻轻对我说,你应该扶着我的腰。我感觉到了一种柔韧、健美,从她体内散存开来。呵!脑中充斥着诗与文学的女孩,你怎么可以连外表也这样美!
我在空无一人的操场上奔跑着。暑假操场人迹罕至。我便任自己的灵魂膨胀开来,充满整个世界。当我站在高三楼的顶层,望着七点五十的夕阳沉在歌乐山背后时,我对世界充满了热爱。当我在黑暗中飞奔,披着感慨与孤独时,我也仍然如此热爱这个世界。
我跑着,灵魂从瘦弱的躯壳中脱离出来。生为人的快乐!我形销羸弱的外在配不上她的活泼与健美,可我的灵魂可以与她并肩而立。我想起了独自在希腊的诗人拜伦。……你的长发……每缕爱琴海的风都追逐着它。远望是美的。况且我还有远望的机会。混乱的宇宙的物质循环中得以相遇,本身就是奇迹。
我仍然奔跑着,因为生命仍然继续着。夜跑可以让我想通很多东西。希望与追寻,意义与价值,还有生活。当我的脚步停下时,我仿佛度过了一生。
2017.8.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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