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北在我们班上,是那种典型的毫无存在感的人。若是有一天他故意旷课,也许人们也不会感到讶异,教室仍然拥挤不堪,讲得一身臭汗的老师根本不能察觉班上实际少了一人。直到现在,他的形貌在我脑中仍不甚明晰,除了一个矿泉水瓶。

改变总是会突然发生的,不动声色地移山易水,然后风平浪静得让人觉得本来就应该是这样,什么时候竟然会改变呢?无法想象。似乎就是哪节自习课,当某个同学从习题册里抽出酸胀的眼睛,那个矿泉水瓶就已经端端正正地站在老北的头上了。发一声喊,几乎所有人都直直地把目光戳向老北,然而闯上老北惊奇的目光。老北用感到不可思议的表情将惊讶原封不动地退回来,仿佛他并未发生任何变化,而是我们集体精神错乱。

老北以出色的平衡能力使瓶子稳固地保持于头顶正中,然后就没再取下来。由于顶了一只瓶子,现在他的非免冠身高雄踞本班第一,这似乎给了他无穷的自信,从前的少年驼不治而愈,取而代之以引吭高歌之鹅一般冗长而笔直的脖子,以及旗杆一样的脊柱。他不厌其烦、旁若无人地雄纠纠踱步于庸俗的我们中间,然而神情一如既往地涣散,即他的身上没有发生任何实质性的变化,就仅多了一个瓶子。平衡瓶子所带来的昂首挺胸的自信子虚乌有,老北依然是从前的老北。由于老北素无朋党,目前竟也没人试图劝说他将瓶子取下,或仅仅询问一下原因。秉承法无禁止则可为的原则,老北头顶瓶子,终于是无比正当的行为。

所以面对矮小迟缓的数学老师周大头时,老北显出了无比光荣正义的样态。周大头年近六十,鼻梁上沉重的近视镜呈现出深重的螺旋——我时常想,这样的人,即使戴上眼镜,看世界也不会太清楚了——好在周大头看起来并不关心除高中数学教学工作外的任何事物。他缓慢地伸出食指,指向老北:“同学,为什么要戴上高帽子?那玩意儿三十年前我戴过,一点也不好玩儿。”

“老师,他在治疗颈椎病!”后面有人悠闲地瘫在椅子上,炸出这句话。老北一言不发,因为人们并不应质疑如空气般确然实际存在的矿泉水瓶。

周大头默默地点了点头,把教案咚地一声压在讲桌上,呼呼地翻,嘀咕着:“什么时候转来的,我还没见过……”

老北学习能力胜于巴甫洛夫之犬,在那天的所有课堂上,他都采取了以不变应万变的战术,接受了各位同学代替他向老师呈递的各种诸如强力胶水误洒于头顶、打赌输给想象力丰富者一类理由,使老北的瓶子具有了普遍意义上的合理地位,而当事人始终没有对头顶水瓶的行为作出任何官方回应。

人民总是善于适应和遗忘的。转眼就是一个月。老北的瓶子和其人本身已根深蒂固地联为一个整体,作为他的正常形象为我们所接受。然而当他的奇异形状鲜明地出现在外班同学的眼前时,其后续效应便不可评估了。

那是他高中以来第一次走进教学楼的厕所。从前他总是全校第一个到教室,然后缩在座位上保持一个姿势一整个上午、下午或晚上,其间一律不离座位、不出教室、不上厕所,以致于我们曾对其远离厕所的原因有诸多揣测,如肾功能极强、患尿羞症一类,后来发展为老北实际拥有一条毒刺倒钩神鞭,为七十二代传家宝,平日不可轻易示人,以免失其神威。鉴于老北对此一直不置可否,我们也自觉无趣,不了了之。

于是他旁若无人地走进男厕,人至如归,好像他本就一直坚持着每两节课卸一次货的好习惯。矿泉水瓶是当然不可离身的。许多外班男士惊恐地瞪大眼睛,或是瞳仁里闪烁着兴奋,以为老北将当众表演将尿准确无误地滋入头顶之水瓶的奇迹。然而我们的老北颇令人失望,他像所有男人一样完事后抖了抖裤裆,飘然而去。

关于五班出现一位神秘行为艺术家的消息迅速地在坊间传播,越来越多的人知道了这个曾经默默无闻的青年,惊异于沉默包裹着的竟是如此一颗活跃、怪异、炽烈、创造的心!通过对老北头顶矿泉水瓶行为的深度解读与解构分析,我们平生第一次听说了“后现代”、“去物质化倾向”等高深莫测的专有名词。知道平凡的人群中竟有如此一位伟大的艺术家,顶着忽略或嘲讽,沉默而后突起,创造了卓越的艺术,我们不禁热泪盈眶。

我们更深刻地认识了老北。他头顶的水瓶中之所以只盛有三分之一的水,正是因为他认为人对宇宙的了解,永远不会真正超过一半,人应对头顶的虚空致以深深的敬畏。至于为什么对自己的行为始终没有加以解释,是因为他相信语言在存在面前是苍白无力的,在广漠的存在面前,封闭自我正是最大限度地敞开胸怀。原来他一切的一切,都蕴含着无穷的深意,而我们竟一直加以忽视。真正的诗人与艺术家,不正是老北这样的吗?

在本校的文艺青年中间,老北成了教父级的人物。每当他那标志性的只盛三分之一的矿泉水瓶出现在走廊上时,无数文艺青年就会投以崇敬的目光,不少女艺女青年发出痴迷而倾倒的尖叫。然而老北始终挂着半死不活的涣散神情,在人群中倏然而过,无声地否定了一切斑驳、绚丽而芜杂的外界存在——这反而最大限度地增添了他的魅力。

现代文化缔造流行和现象的速度是超乎想象的。很多人的头顶上,矿泉水瓶如雨后春笋般冒了出来。只是他人太多技术有限,水瓶子老是往下掉,于是又有一种大众化的,在矿泉水瓶上卷上头盔式的颈带,方便地将水瓶稳定地置于头顶正中的发明。其始作俑者得意地冠其名以“艺术的人民化”,使广大劳动人民也可方便地体验行为艺术的魅力。只是鉴于舆论压力和艺术的纯粹性,此人不敢试图申请专利或出于商业目的售卖。

老北的壮举甚至引来了县里的小报记者。只是他们竟一直不能如愿与老北见上一面。我们也相信,即使见了面,仅凭那些长期浸淫于花边新闻和癣皮广告间的愚钝心灵,也是无法如实加以报道的。

时间一天天过去,关于老北的事迹,甚至传出消息称将有吉尼斯世界纪录的中国主管 James 先生来到我们学校,授老北以“头顶矿泉水瓶时间最长者”的光荣称号。而这并不是不可想象的,因为现代社会的信息力量,总是会使人大吃一惊。

那天校长特意召集全校师生于操场,用喜悦的、颤抖的声音宣布道:“老师们,同学们,今天我们学校的李北同学,将获得一项殊荣:吉尼斯世界纪录。这不仅是全校首个,也是全县首个,甚至可能是全市首个获奖,李北同学为我们争了光!现在组委会的同志马上就要到咱们这儿了,现在让我们先用掌声鼓励一下李北同学,请他表达一下感想!”

老北被同学们推揉着,面无表情地走出队伍。犹犹豫豫地站了几秒,试探着向主席台走了几步。他头顶的矿泉水瓶发出璀璨的艺术的光芒,使人心醉神迷。他又走了几步,每一步都小心翼翼,如履薄冰。然后他毫无征兆地伸出右手,拿过头顶搁了三个月零二十天的矿泉水瓶,一扬手,将其准确无误地投入了操场边的垃圾箱,发出一颗单调的、沉闷的撞击声。然后他迅速走回了五班的队列。

2017.8.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