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一个人在戈壁上开车时,你就会觉得,不是你在动,而是山和大地被风吹着呼呼地向后走。”

说这话时,舅舅也许蹲在工地的地窝子边,手指夹着燃了一半的纸烟,吐着白气。旁边是操着数十种不同方言的工友。工地的敞篷吉普黑兽般伏在夕阳下,凝成深色的小丘。

这里是新疆鱼儿沟。在地图上是隐没在红褐色中的蝇屎小字,在铁二局的工地上,是举目望不尽的原野。这个地方很小,小得足以使人看清自然的广大。我似乎知道舅舅为什么喜欢在戈壁上飞驰了。在那种亦静止亦游逸的状态下,可以什么都想,可以什么都不想。人仿佛看见了大地裸露的肋骨,大地说的每一个字,人都听得一清二楚。

那辆敞篷吉普是名副其实的破车。打火是一声爆炸,运转会发出胜于拖拉机的咆哮,一踩刹车,就会突突地放一阵屁,然后死掉。然而在戈壁上是几乎不需要刹车的。黑红黄白的巨石几里外就能发现,碎砾散沙则完全不用躲避。从工地到镇上,有四十公里的戈壁。化石般的浅浅车辙标示着不明年代的路。“高兴了,我就轰上一百六,车轮子扬起几百米高的风沙,可以呛着天上几个死不拉叽的隼子;颠累了,我就慢慢摇,开车门可以从地下捡一块石头。”

可是在一年有一半时间是冬天的鱼儿沟,“兜风”从来不是一个潇洒的词。戈壁上远远近近都是低低的旋风,若无其事地站着,灰黄灰黄。冷风浸透厚厚的棉衣,让人感觉肚皮上贴了硬邦邦一块冰。风从额头灌进后脑勺,皮帽子根本不顶用。“开上几十公里,只有屁眼还是热的。”舅舅说,“但是心里爽!这就够了。”

舅舅常谈起诸类奇异的见闻。他说有时能撞见跑黑车的,开着几十年前的“解放”卡车,随时都会散架。我几乎不相信世界上还能有几十年前的破车在开,也许戈壁的寂静使时间也开始混乱了。至于他说还见到过天上的城市,甚至于一个太阳变成两三个,就更使人疑惑了。

我认为鱼儿沟的生活奇异、粗犷、富有野性与生机。舅舅向地上啐一口痰:“呸,好个逑,都是为了讨生活。”我从未去过新疆,而舅舅向我讲起一切,从来不带自豪。

舅舅会拉手风琴。高中时,他是众人皆知的“才子”。然而青春总是会过去的。“时间到了,人就各自收拾好包包,滚进社会。”我不知他是否会在望不尽的荒野中,坐在地窝子门前,对着苍老的空气演奏。也许时光从来不是值得怀念的,人就像大风里的石头,裹着滚滚黄沙,一路向前。

我总是会想象奔驰在戈壁中的情景。四分之三是天,四分之一是地,几千万分之一是人。人在地上走着,如风沙在时间里走着。

“古旧的道路空荡荡地敞开在荒野之中,饥渴不已,久远年代留下的车辙梦一般印在上面。这些路,比从不曾有人经过的大地还要荒凉。”

一个同样生活在新疆的作家如是写道。我认为,独自一人奔驰在荒原中的舅舅,也会这样想的。

2017.3.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