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大抵相信作品的接受过程存在某种先入为主的价值判断,似乎抱有某种期待,而要在对象里找到接应。《边城》的读者往往希望一支温润的牧歌——但得到一种平静的大悲凉,所有善良的人谨慎地谱写田园诗,却造成弥漫的忧愁。对如我一般庸俗的现代人,《边城》的故事其实过分地优美,又因不可经验,以至于我怀疑它的合理性。就像是“故地”这一印象的幻灭,我所以为的质朴人与事与景,在现实的归来里确凿为陌生且雷同如异地的嘈杂街市,以及一筐挣扎的螃蟹。这种巨大的落差加大了印象的悲剧性:尽管它值得期待和赞美,却终归是镜花水月;我永可把它作美丽的理想,却又要忍受它在现实之外遥不可及的呼号。
因此,与其说《边城》的故事有某种悲剧意味,不如说阅读《边城》的过程才是一场悲剧。繁忙渡头的质朴生活,端午水边的青涩偶遇,赛唱山歌的浪漫争斗,以至远行者的溺亡、负气者的出走、孤单者的守望,均是善良,均是温柔,均是诗意,均是美。但这醉人的美丽之下,却流淌着某种淡淡的忧愁,某种地久天长的孤寂。这悲剧不壮烈、不撕扯,亦不引起义愤,而在向往之外生出惋惜来,又因不可及的美好深深失落——悲剧的缘由竟不是故事,而是经验的落差,这正是《边城》中爱情故事所以迷人的根源,它触及了读者自身。
“我要用一种温柔的笔调来写爱情,写那种和我目前生活完全相反,然而与我过去情感又十分相近的牧歌,方可望使生命得到平衡。”正如沈从文在《水云》中所写,《边城》更像一个完美的“范型”,是一面镜子,让湘西小城天然古朴的人伦善美,映照现实的纷乱螺旋,这是有明确现实指向的另一个世界,而它所指在文中尚未完全到来,却是更大的悲剧甚至灾难。阅读《边城》后,我总会有袅袅隐忧,就像沈从文在题记里的警告:“我并不即此而止,还预备给他们一种对照的机会,将在另一个作品里,来提到二十年来的内战,使一些首当其冲的农民,性格灵魂被大力所压,失去了原来的朴质、勤俭、和平、正直的型范以后,成了一个什么样子的新东西。”这样一来,《边城》似乎是鲁迅《故乡》的前半部分,是风霜之前的金黄月亮,是尚且繁荣的海边瓜地——那种隐忧,就像星新一《喂,出来》文尾飞出的小石子,是山崩前的飞沙。出走的傩送是否归来?又会归来何处?——“有人羡慕二老得到碾坊,也有人羡慕碾坊得到二老”,是否预示某种新价值的萌芽?也许二老归来,却成为碾坊的新主人,悲剧才是真正发生了。而若是大老不曾溺亡,是否又会有兄弟阋墙的更大悲剧?湘西小城并不闭塞,繁忙的码头,来往的商客水手,无不暗示现代性的入侵。”现代“正在来到湘西,用唯利的价值取代朴素的人情”。
而在《边城》中,一切都尚未发生,但我们来不及感到庆幸,就意识到自己正处于后来的悲剧之中:在某个时空里,傩送的山歌与美言,变成精心描画的大饼,而无实际行动,甚至不愿意和爱慕的女孩坐下来真正谈谈心;而翠翠的活力与娇羞,也变成“阶级跃升”的可怖谎言;兄弟二人淳朴的钟情不再敢于妄言美好,而成为不负责任的原始冲动;祖父变成经验丰富的情感商人,希望把孙女买个好价钱;大老变成“封建保守的垃圾”,一面要山歌的听众,一面要勤劳的婚驴;碾坊主变成强取豪夺的大反派、杨马兵变成隔壁老王或是人贩子;就连翠翠的父母,也是不负责任的典型、乡野的反面教材。信义与情爱在唯利和暴戾面前丢盔弃甲,纯洁的故事沦为幼稚的笑话,而这种可怕的环境,正是读者的现实。
就是这样的“现代”的魔影,游荡在《边城》的温润溪流之下。沈从文竭力描绘一个充满古典庄严的“故地”,是自然之美的沃土,心灵之善的起源,这故地是如此之纯美结净,孕育了勤劳耿直的船夫水手,“山头黄麂”一般天真活泼的女子,就连他们“不凑巧”的生于“善”的悲剧,都显得神圣美好。但若是仅仅止步于描绘一个良善的乌托邦,《边城》也不会有那么高的艺术价值。事实上,这种引发良善者悲剧的“不凑巧”,其实也是人性善与“异化”初起在朦胧中的碰撞——变易意味着偶然,偶然引发悲剧,人生无常,无论本心如何,都为随机的不可测的命运裹挟,成为社会的缩影。无论边城的人们是否认识到、是否欢迎、是否预见这种改变的意味,现代文明都已经轰轰烈烈地到来,随之而来的还有新的价值、新的生活方式,和不同于温柔牧歌的真正的悲剧;而发生在湘西小城的动人故事,则仿佛是故地余晖里,最后一首抒情诗。
2020.1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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