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阳还没完全下去,黑色的公路温温地有些烫,空气里蒸着躁动不安的热气,街边高高矮矮的楼在融化的风里灌木丛似的摇晃。我用随意的速度数着人行道上的地砖,从一个街角数到完全相同的另一个街角,有同样的垃圾箱和面目可憎的监控,甚至楼上窗户的形状也如出一辙。所有城市的“新城区”大约都一个样,广漠笔直的街道人迹罕至,两边的门市和窗户用空洞的眼神毛骨悚然地望着来往的东西。那些野心勃勃的开发商无一不信誓旦旦地保证自己的项目将会成为新的“城市中心”,然而无一例外地弃置在这里,新生的事物,看起来更像是来自一个老去的世界。

而我竟然要在这种该死的地方打车。这就像是一个天大的笑话。我逛到了一个崭新的世界里,却像进了一个迷宫。一成不变的景物使人不寒而栗,我想起了无限酒店问题里的那个没有尽头的走廊。走廊只是走廊,真实的事件在无数扇紧闭的门后发生。走廊只是途径或手段,其本身并无意义。可我实实在在地走在无意义中。我的“意义”是打车——这是个极富哲学意味的问题。人生来就开始不择手段地打车了。你能去什么地方,取决于你能搭上什么车。但这街上一辆车也没有,大概此时车这个东西还没被发明出来。

据说在十字路口最容易打到车,因为此时你拥有了多个方向。不幸的是,这片街区最不缺的就是路口。它们促使我漫无目的又充满希望地走向前去,然后下一个空无一人的路口又开始向我招手。这种百无聊赖的疲于奔命狂笑着将我手里自以为是的诗意掘走,它使我惊惧地意识到,这种所谓悠闲的状态绝非富有情趣,反而更近于一种迷惑和幻灭。无终点的彷徨,毒品一样的希望,是折磨精神的最佳手段。

我忽然觉得世界奇妙起来,浑浑噩噩地像梦。这给了我极大的信心,在梦中,若是你有清醒的意识,你就成了世界的主人。我的脑袋里充斥着车的念头,它将我的脑袋撑得膨胀起来,像气球,飘飘忽忽地向上走。我于是获得了一个全新的绝佳的视角,得以纵观数十条大街,详尽地扫描所有可能存在的汽车的动向。我自如地操纵着脑袋气球,在城市上空悬挂着游荡。然而问题出现了,在空中没有熟悉的参照物,我竟无法前往预计的目标。于是我颓丧地落下来,这时我看到了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停在路边。

那个五十多岁的司机塞着耳机,专心致志地盯着手中燃烧正旺的香烟。车内油着一层白气,像印度僧侣的修行地,不过烟味呛人。我左右几下把白气从驾驶室里扯出,捏在手里软软的像棉花,一头连在司机手中惊愕不已的香烟上,香烟蠕动着,一点一点连续地吐着气,像一条蚕。我冲沉浸在耳机里的司机叫道:打车!前三遍他置之不理,第四遍至第六遍他缓慢地完成了一个转过头的动作,像五十年前供销社的营业员,用莫明其妙的空洞的眼神木木地、饶有兴致地看了我片刻,在第七遍至第九遍叫喊声中漠漠地转回头去。我有点希望在他光亮的秃瓢上来上几下子,看看开点鲜花有何效果,但鉴于我还要坐他的破车,我终于止住了蠢蠢欲动的拳头。这时他扯下耳机,语重心长地说:“坏了,没法儿修。”

我恍然大悟,干净利落地走开来。夕阳更斜了,使我觉得身体的一边变成了黑色以至最终要变成一段须臾弥散的黑烟。我意识到了惶惑,打到一辆车的念头愈发急切起来。我加快了脚步,可是街道还是不紧不慢,从容不迫地反复显现着同样的邪笑,像一群克隆人。

这时一辆绿色的出租车像一只绿色的乌龟一样追了上来,并保持住比我步行略快的速度,像一块牛肉拴在我头顶的竿子上。我气喘吁吁地快步追去,撞上先前那个司机得意洋洋的目光,他解释道,是他的耳机坏了而不是车坏了,因此音乐没法儿再听。我怒道,为什么不载老子。他笑着说,不载就是不载,你没有资格。我看见后座上一个挽着貂皮大衣的中年女人,不厌其烦地对着镜子打理俗艳的口红。她也笑着说,对,你没有资格。我伸手去抓貂皮大衣,想把这厮拉出来也开上几朵花,然而汽车猛地一个加速,扬长而去。我收获了一个趔趄。

现在我手上已经完全没有诗意了。我的行为完全转化为一个迷路的人应表现出的行为。我想,有一辆车多好啊,哪怕是一辆破旧的自行车。现在这样走着,真是愚蠢到家了。为了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目的,走在一条不知其所以然的路上,我是一个不知其所以然的人了。自行车。我念叨着。只需有一辆自行车就好,也比十一路公交强。遇见了,一定要抢他一辆。我像一个真正的犯罪分子那样想。有段时间我真的是那样想的。这个鸟不拉屎的地方,就像可可西里和多年前的美国西部,是英雄或罪恶的天堂,抢他一辆。我这样想。用完我还给他,只是借一下。不对,我他妈怎么跟他解释?到底还是抢。抢他一辆。

我从一个迷路者变成了一个猎人。说来也奇怪,现在我才意识到我已经迷路了。我掏出手机,既没信号也没电。屏幕是黑的,至于没信号,纯粹是我的臆测。我将手机扔回兜里。我感到很热。可想起貂皮大衣,还有司机,他好像是穿着夹袄。很冷吗?我吊儿朗当地只是穿着短衣,而今我竟不知是应感到冷,还是感到热了。

一个很瘦的年轻人恰到好处地跨一辆自行车,慢慢地蹬了过来。我向他招手,嘿,老友!他颇疑惑,虽然我与他仿佛年纪,却也不至于像五十年的老哥们那样自来熟。他应该想到,像这样莫名其妙搭讪的自来熟,不是别有用心就是精神病。遗憾的是,我想到了,他却没想到。于是我就在他恍恍惚惚的时候,一脚将他踹下车去。

呼呼的风声。街道长了脚,像身披荆棘的黑兽,脚步伶俐地向后退去。我轮下生风,在旷野上飞驰,像一只藏羚羊。我有了自由,却不知要拿自由怎么办。当目的只是目的时,过程竟没有了意义。也许生活只是循环,从不会,也不应有终极。就像这街道。我突然想到我还不知道要朝哪儿去。暮色阑珊,气数将尽,车轮徒劳地追赶着余辉,看起来很后悔。但终于只是驰着。

然而藏羚羊究竟是不好当的,因为后面总有人拿了枪在追。我听到了歇斯底里的警笛声,一辆越野车从地下冒了出来。衣冠楚楚的警察向我招手。我认出是刚才那个被我一脚踹下车去的年轻人。我说,你他妈这是钓鱼执法,骑个该死的雷克斯,叫人想打你。他也笑,下车吧,我这里有手铐,你自己戴上?不行的话,我这里还有手枪。

我冲他竖起了中指。他果断地猛一扭方向盘,像警匪片飞车戏中一样压过来,将我撞飞出去。我感到鼻子歪了,眼睛也有些斜,舌头吐着泡沫,向外面挣。眼前像是有苍蝇,飞来飞去看不分明。瘦瘦的年轻人走过来,拎起我,铐了,丢进后备厢。我看见那个五十多岁的司机也蹲在里面,却穿着貂皮大衣。见我他笑笑,说,其实我就是个强盗,没到你也是。

我是强盗吗?我疑惑地看向年轻人,他面无表情地扣上后备厢的盖子。

这时天完全黑了。

2017.1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