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断续的隆隆声中睁开眼睛。面前是城市的死尸。马路灰白斑驳如癞狗的皮毛,碎石散落成星座与银河。横空飞来炮弹击中钢筋外露,烂醉如泥的大厦,大厦立即在冲天的尘霾中遁入地下。
我分明是在战争中。
然而我却不知我是怎么来到这儿的,甚至不知我自己的确切身份。肩上带子勒得生疼,方明白身上挂着沉甸甸一挺枪。我这样明目张胆地站在街心,如婴孩赤身站在凶险的非洲草原上,心惊胆颤、不知所措,只听得耳边隆隆、隆隆。
身后的街角冲出稀稀一群人来。头发蓬乱、灰衣肮脏,如我一般,也端着枪。脚步如老旧的车轮没有橡圈,刺耳、拖拉、疲惫、慌乱。我注意到,这群人竟与我年纪相仿。
“你们是谁?”我听见自己问。
“我们要攻下这座城市。”一个提着火箭筒的胖子回答,“你也是灰衣!”有分明的欣喜。
“敌人是谁?”我低头望见身上所裹得破旧灰布,疑惑地问。
“敌人?”他惊异,“敌人到处都是,你看不到吗?”说着扛起武器,呼啸的弹头将一家街边店铺开成篝火派对,黄昏的浓烟中,飞出几块头盔的残片。
“他们无处不在!”胖子叫道,旋即惶恐噤声,似乎犯了大忌,旋即凑过来,耳语道:“可能就在周围人中间。但还好现在不是。”
“为什么?”我问。
“说太多话会被清除的!”他十分紧张,但已经太晚了。蓝光闪现。消失瞬间,我听见他喊道:“记住,没有敌友!”
我惊惧。然而周围的人一言不发。低头、转身、前进。
走了很久。枪声不断响着,却无人躲避。事实上,也许没有人可以躲避。我感到疲惫、饥渴,却不敢向身边的人询问。他们的目光戒备而抑郁,步伐坚定而踌躇。他们只是走着,鞋底与地面沙土摩擦出单调的呻唤。有人开枪,却又没有;有人死了,却又活着。也许没有人知道应走向哪里,也许会一直打下去,也许早就明确了终点。
翻过一堆混凝土块的废墟,零星的枪声变得成片,响亮。是一片旷地。很多人。如我们一样,灰头土脸,疲惫肮脏。人们冲锋着,号叫着,眼里闪着精光。一些人如我们着灰衣,一些人则穿蓝装,亦有绿、黄、棕、黑,混杂一片。人群变换着,隔一段时间换一群人,只是尸体越堆越多。我脑中无来由地确定地想,这是结尾了,打完这仗,死者复生,城市还原。
“到我们了。”有人说。于是呆立变成冲锋,平静的等待变成疯狂的掩杀。
然而我看见人们不间断地开枪,杀戮。有人逃跑着,扔下枪械。子弹在他们身上点出重叠的猩红花朵。死亡。无声无息,没有凶手,或人人都是凶手。有人冲锋着,不顾一切。怒视前方黑色的枪口。死亡。连续不断。人们呐喊,咆哮,哭叫,狂笑,不知所措,歇斯底里。灰衣打蓝衣,蓝衣打灰衣,棕衣打黑衣,黑衣打绿衣。混战,杀戮。但灰衣也打灰衣,蓝衣也打蓝衣。人们中弹,倒下。子弹来自前方,亦来自身旁。仿佛战斗没有目的,只为杀戮,杀戮,淘汰,淘汰。死者坠入黑暗,生者面对废墟。然而战斗仿佛目的明确。他们眼中废墟是皇宫,是金库。拥有它,拥有一切。尽管没有人能成为真正的赢家。
我软弱地瘫倒在一旁,没有敢开枪。我害怕子弹击中的是别人,死的却是自己。
我忽然感到荒谬与虚无。梦境、梦境,残忍的想象,沾满血污的意志,我怒吼:“为何杀戮?战斗为何而发?没有赢家,怎么还孜孜不倦地殴打?!”
人们转向我。子弹、炮弹、手雷、弓箭、拳头、石子铺天盖地而来。我怒吼,端起枪来。然而蓝光一闪,我于是从桌前立起。望见案头是铺开的空白的试卷,旁边是一滩亮晶晶的涎水。
2016.6.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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