K又一次被凄厉的怪声揪离睡梦。K空空地睁着眼,把目光钉在天花板上,那上面似乎有波动的、黑蓝色的同心圆。K觉得声音就是从这里发出的,粗暴地塞满了整个房间,甚至挤得空气中的尘埃小下去。K的后脑勺在枕上焦灼地游移,目光投向书柜。零零散散的书蠢蠢欲动, K认为找到了真正的声源。但那怪声愈发刻薄,灌进内耳,穿透脑浆,使前额脆弱地振动,最终从鼻腔喷出,让人惊惧是自己在怪叫。K怪叫着坐起来,拉开灯,所有家具天真无邪地伏在原位。K叹了一口气。
K觉得房间内的一切都在与自己作对。他抬手看表,发现是凌晨一点半。理论上讲还能再睡四个半小时。但K决定披衣出门——在混乱的环境中,绝不可能安眠。
K将自己扔在南园的路上。这个上世纪七十年代建成的破旧小区披着疯长的小叶榕和横行的灌木,在多云的夜空反射下城市焦黄的光中作出暗色的怪相,招摇着诸多白日隐下的模样。K晃晃地走了几步,发现怪声如影随形,像脱水的婴儿绝望地嚎叫。K觉得后背出了些汗,却冷冷的。怪声如十月的晚桂般不声不响地从矮矮的灌木中飘出,缠绕住人的脚踝和鼻子,没完没了。
K望着四周的楼,许多窗子还倔强地亮着灯。光,黄沙一样浸出来,与蓝黑焦黄的夜搅在一起。窗子里也许会有一个同样失眠的人。他们也听到了怪声吗?为什么都静默着?K想大声问一句,又怕被失眠者们当作怪声的来源狠揍一顿。K怔怔地看着嚎哭的灌木丛。黑色的圆垛是不安分的黑兽,干瘪的肚皮慌慌地起伏着,摇晃、突起,艰难地吐出一个小物,它有亮绿的荧眼,四肢无声地拉长,尾抖抖地蜷曲,在黏稠的空气中无重力地飘动。
一只猫。K解释道。
小物心不在焉地瞥K一眼,扭身就走。扔下尖刻的乌鸦鸣声,哇地砸在细腻的地上,碎作成群的乌鸦扑面而来,淡了成婴儿的哭叫。小物隐去。
K不知道猫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不应该来自人间。这声音肆无忌惮,幽冥鬼魅。这声音余音绕梁,无孔不入。猫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猫应是温驯的,体贴地伏在脚边,一摸它们柔软光亮的皮毛,它们就会乖巧地喵喵一撒娇。猫怎么能发出这样的声音。
K希望问一下某个人,这里的猫怎么了。可是他搜肠刮肚,竟找不出一个熟悉的某位邻居的名字。每扇紧闭的门背后,都是未知的世界。红铜色的多锈的防盗门内,是空白的面孔和空白的名字。偶尔会听到穿墙而过的叫骂和争吵的声音,或者锅碗瓢盆落地的脆响,或者吼着的莫名其妙的歌谣,或者男女行房的淫声。K一直认为生活该是这样,本就琐碎、复杂,不想今天忆起,竟觉得这猫叫是这里特有的,似乎猫发生了变异。K无来由地愤愤起来,觉得是窗子里沉默的人遗弃了众多的猫。猫在家和野的边缘游走,有的甚至在人间的边缘游走,它们发出思念和痛苦、怨恨和渴望的嚎叫,可是窗里的人充耳不闻。
K在暗夜中徘徊,发现着搬来半年而不曾发现的南园,透支着子虚乌有的四个半小时的睡眠。猫能不叫了吗?K想,又有谁能阻止事物说话呢?K的鞋踢起长年累月降水从废弃的绿化带里浸出的泥石。莫明其妙。
巡夜的保安走来了,手里是一条长长的竹竿。一面走,一面伸出竿子向灌木里搅,触发出新的鸣叫。莫不是他在捣怪?于是K不快地问这个人,为什么和猫过不去。
这人抬起头,眼睛在夜里特别炯炯有神,他笑容满面。我在打猫吗?我在打老鼠。这些东西根本不是猫。它们偷走人们挂在窗上的香肠,咬死鸡雏和金鱼,晚上发出怪叫,比老鼠更能生事。
K想说,可是这里真的没有老鼠了呀,米袋从不会被咬破,枕头上亦不会有黑色的颗粒,人们也从未患上霍乱或鼠疫。你们使它们无家可归,还不允许它们抱怨么。
他的话卡在半路上。借着焦黄的夜光,他发现面前这个二十多岁的男人根本没穿保安的制服,面上的笑也过分地精力充沛了一点。只有疯子的脸上才会有这种表情。这是个疯子。
疯子仿佛猜透K的想法,愤愤道,这些猫根本不是人们养的,南园里树多草密,不知哪天凭空出现了第一只猫,然后它像细菌一样分裂起来,很快占领了除人们家中外的所有地盘。他们狡猾、残忍而贪婪。我曾见猫猎杀雏鸡。它咬住猎物,使其筋疲力尽,然后放开,予其短暂的、虚伪的生的希望,复又按翻雏鸡疯狂撕扯,直至其口眼歪斜、遍体鳞伤、血肉模糊,然后兴尽离去,留下垂死者细心感受每一秒被死亡浸透的滋味。猫猎杀不为取食,只为玩乐。你知道吗,殖民大潮时,有只灯塔看守者的猫凭一己之力,便灭绝了那岛上的一种地雀,在它们被人类认识之前就将其灭绝。只为玩乐。它们自认为是人间的君主,它们在不属于它们的土地上行走得如高傲的上帝。
那不是猫,那是人。K喃喃道。
啊哈!疯子叫道。那不是刀枪!那是人!疯子阴阳怪气地叫道。猫!它毁了我。
十年前,寂静的夏夜,风、树、虫子都寂静的夏夜,万物与六月六日晚的千万学子一起安眠。那是大战前的寂静。可是就有歹物凄凄地叫起来,与今晚的嚎哭在最高分辨率上相似,一声接一声,毫无规律。当你以为它终于静下去时,它又久别重逢地回归。同样凄厉,瘆人,像蝼蛄啮咬着耳道、脖颈和心脏。然后有更多的猫响应,如攻占巴士底狱的热心群众,此起彼伏,或一呼百应。像犹太集中营里一起响起的机枪,或是怪异的黄河大合唱,像无定河边的冤魂一样咆哮。泄洪的浊流和真菌的黏液一起奔涌,芜乱地搅动着人的脑浆。它们势如破竹地击垮了疯子,那时他还不是疯子。猫攻陷了城堡,代替公鸡,唱出了六月七日的朝阳。不是疯子顶着厚重的青黑眼窝走进了考场,不是疯子的疯子扔了唾手可得的一流大学,哪儿都没去成。原来平时的好成绩,都是作弊来的。没有人相信山呼海啸的猫叫,疯子的家人用愤恨与不满的目光拒绝了一切可能性。疯子孤身一人了,虽然身边有太多的人。疯子来到我的面前。现在,他可以被称作疯子。
你知道吗,那是猫在叫春。它们在暗影中血脉贲张,钢枪耸立,在人们的窗底交配。在所有重要的时刻,猫以怪异的呼唤施以糜乱,不堪入耳的叫喊无法拒绝地传入千家万户。在怪叫的暴政下,人们选择了沉默。而我,选择了反击。
K觉得有些可笑,但无来由地愤愤起来。K还觉得有些不好意思。有时自己撸得高兴了,也会发出那样的声音,要是影响了人家考试,可就连猫都不如了。K决心做一个现代的马太,在收取穷人的赋税后,又反过来抵制这些。既然责任不在人,猫就成了彻头彻尾的敌人。
闪着绿光的两点在灌木丛里一晃,疯子的竹竿准确地追上了它。猫哀叫一声,跌翻在地。疯子拎着猫的尾巴,使猫如同一个面口袋一样悬挂起来。疯子也如同拍打一个面口袋一样将猫上下拍打。猫的叫声于是变了调。从理直气壮的抗议,渐渐弱成雌伏的哀告,最终它像鸡雏一样终于懒得再叫了。猫似是终于死了。
疯子乐呵呵地将软的面口袋扔在一边,目不转睛地盯着K。K有些呆愣。疯子的拍打同时也拍掉了K的顾虑、犹疑和谨慎。K觉得疯子的话竟然很有道理,既然其他人都听不见猫叫,就让我们这些闲人来为民除害吧。只剩四个小时的夜晚变得神圣起来,K看着那些窗子,黑色的是沉死的眼,黄色的是垂死的眼。K相信窗子后的每个人都听到了猫单调、疲乏、怪异的哭号。那些四只脚的乌鸦,是盘旋在南园里的兀鹫。K知道一种说法:你的猫之所以不杀你,是因为你体形太大。猫不会大如牛、马、驴,因此它无法将人类当作鸡雏玩弄。这些隐形希特勒就潜伏于人的窗前,用无病的呻吟屠杀人的听觉和脑细胞,而人们所做的全部,不过是七十年前,那个德国牧师那样,翻个身,捂住耳朵。
不管是猫自然的嚎叫,抑或K和疯子激发出的新的悲音,怪声的毒瘴却愈发浓厚起来。他们沉浸在替天行道带来的理所当然的正义感与自豪感中,不知所终。于是他们就和一群夜归的醉汉打了个照面。那些蹒跚的人,像猫一样聒躁着,更甚地嘈嘈。他们浸于浓烈酒精中的视神经首先捕捉到了耀武扬威晃动着的竹竿,随即顺藤摸瓜地辩认出了手持竹竿的疯子。
“疯子,打到猫了吗?”
“疯子,猫肉好不好吃呀?”
“疯子,成天跟猫混,自己怕是也是变成猫啰!”
“疯子……猫……猫……”
猫。猫。猫。猫似是用锈迹斑斑的爪吸附在疯子脊柱上的毒瘤,使疯子立即作出一副疯癫的神态来。而那些人也不恼,依旧乐呵呵地嘈着往楼里走。黑色的窗子睁开黄色的眸子,星星地四下闪过,像是荒野上的磷火。嘈嘈声将笑料注入夜色里懒散的楼,一盏窗炸出刺眼的白光,喷出一个老年女人歇斯底里的尖叫:
狗日的,不要打我的猫!
楼梯口流畅地涌出许多人来,黑色的人,黄色的人,还有酒气熏天的红蓝色的人。这是这些人给K的直观印象。原来南园里竟住着这么多人。然而K却无法辨认他们的面孔,人们似乎都长得相似,只是带着不同的表情,作着不同的动作。K不知他们是否都是猫的主人,或者猫的投食者。人们看见疯子会说:“可惜!好端端的孩子,就这么给猫毁了。”会说:“天意啊,人生无常,命运难测啊。”人们于是不好意思给猫投食了,远远地看着疯子孤身一人投入与猫的激烈战斗。但人们又见了数具可怜的猫的尸首横布于路边的杂草中,又为猫抱不平了。“不就是个考试!犯得着让那么多猫儿死于非命?真是心胸狭隘,真是不可理喻!”人们因此讽刺他,开始讨厌他,开始给猫喂饲当年新的腊肉与香肠。这个猫的战斗者是个游魂,是莫名其妙的存在,由于他是个人,这生命就还有存在的保障,于是他又继续做他那游魂了。
人群将两人围在中间,作出听戏的姿态。一个佝偻矮小的老婆婆从人群里冒上来,叫道:“就是他,这个变态!他心理有问题,还要猫儿给他陪葬!这关我的猫什么事?”人群通过这个即时的主权宣布知道了漫山遍野的猫乃是此人所养,人群忽略了此人将整个南园当作自家庭院的既定事实,并且以人道主义的庄严视角予此事件以审视,迅速得出结论:猫使人睡不着觉,是因为人内心本来有鬼,所谓令人失眠的猫叫,不过是谎言将被揭发时手足无措的掩饰。人们忆起十年前那个夏夜似乎确凿是没有猫声的,一切均系疯子胡编乱造。
人群里动物保护主义的先进者于是站出来,应和着老婆婆:这个变态,应该向他扔石头!
K愣愣的,不自觉隐进了人群。疯子什么也没听见,像是罗马士兵包围中的阿基米德,正思考着有关几何学的重大问题。人们低头在地上寻觅着,发现并没有趁手的石块,泥沙倒是一抓一大把。有创新者为天下先地抓起一撮泥,向疯子劈头盖脸地砸去。疯子的头顶升起青色的云烟。人们揉着惺忪的睡眼——那是被这个变态破坏掉的本应有的一夜良好睡眠的遗址——漫不经心而郑重其事地向敌人进攻。猫的孤独的战斗者——现在他确乎是孤独者了——身上腾起浓重的黄色云烟,还有砂石下泻的籁籁声。历史在他的身上倒退,土色的装甲使他的脸狰狞了,使他的薄衣飘得像僵尸身上的褴褛了,使他成为新的被氧化的棕色的兵马俑了。兵马俑的眼脸翻动着,唇翻动着,更显得他厉鬼一样可怖了。K觉得心里升起一股厌恶来,他试着抓了一把泥,将其迅速地掷向疯子。疯子身上又腾起烟来。
一个变态。K解释道。
众人是对的,我何能听信疯子的诳言?K竟有些后悔。
有人感到累了,于是停下。众人停下了,厌烦而兴味索然地离去。K想了想,终于跟上了众人的脚步。疯子抖一抖装甲,像来自千年前的英勇战士,或是光杆司令,提着木棍,双眼喷火地向想象中的百万敌军冲去。
K慢慢回到家中,讪讪地坐下,抬手看表。现在是凌晨四点,理论上还能再睡上两个小时。K试着躺下,拉上灯,空空地望着黑蓝的天花板,上面似乎有波动的同心圆。试了试耳朵。似乎确凿并没有怪异的声音。
窗外闪过两粒绿色的荧眼,微微地抖落些乌鸦的鸣叫。K想象不出那是什么,K不知道什么东西可以发出那样的声音。疯长的小叶榕不安分地在窗外摇晃,凝滞的夜晚的空气呜呜地低语。只有这些了。K想,会是什么东西呢?会有什么东西呢?
也许,那是猫。
2018.2.2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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